作家范小青近日出版的长篇小说《江山故宅》原名《不易堂》,改名的灵感暂且不论,但本质差别不大,因为新旧题目都是以物为关键词展开的。
范小青选择了一条迂回而细腻的道路来对生活进行剖析,那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悄然累积,最终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感。这种荒诞不是石破天惊,而更像是一滴悄然渗透在时间宣纸上的墨汁,慢慢浸染着一切。
正是这种克制的叙事姿态,使《江山故宅》获得了某种更为本质的穿透力,它不依靠过分设计的外部戏剧性冲突,而是从生活内部自然生长出来,与读者的生命经验产生了更为深切的共鸣,这也是作家独有亲和力的体现。这种独特的叙事姿态,是作家对荒诞书写的个人贡献,以其含蓄的亲和力与本质的穿透力,让人们重新审视那些潜伏于日常之下的生活谜题。
范小青长篇新作《江山故宅》以物为镜来映照人事,以物感时,以物怀人。作品在温文尔雅的笔致中编织荒诞的经纬,于轻描淡写中施以命运的重击。这部小说摒弃了大开大合的戏剧性,转而潜入生活内部的幽微褶皱。
《江山故宅》 范小青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范小青
现代人与老宅相遇
《江山故宅》讲述了一段段较为平常的故事,在时光洪流中来回穿梭。故事走向既在情理之中,又在意料之外,最后呈现出一种荒诞感。
这种荒诞感体现在多个层面,比如对巧合的运用。范小青并非将巧合作为推动情节的机械装置,而是将其提升到了命运偶然性的哲学高度。小说中的人物不断遭遇各种巧合,偶然的相遇、偶然的错过、偶然的发现。比如言子陈与老宅的相遇本身就是最大的偶然,因为很明显,他是最不该被联系到的那位继承者。但是偶然中又仿佛有着必然,因为言子陈本身就是从事古建筑相关工作的。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串联起来,就构成了人物无法逃脱的命运轨迹。这种对偶然性的书写,是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。
范小青对现实的书写方式体现了她独特的艺术选择,她所呈现的荒诞是包裹在日常生活细节中的,荒诞不是异象,而是常态,不是例外,而是规则。这种荒诞感的冲击力恰恰来自它的普遍性,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,可能在任何时刻降临,读者在阅读时难以用“这只是故事”来自我安慰,因为这些荒诞就潜藏在自己生活的褶皱之中。范小青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,捕捉到了那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微观景象,并将它们编织成一幅看似平淡却惊心动魄的生命图景。
“言子陈”到底是谁
《江山故宅》中言子陈这一名字的发音有三个人在使用,这是一个巧妙的设计,作者借此继续深入追问“我是谁”。通过名字的巧合与人物对自我身份的不断怀疑,折射出现代人面临的深刻危机。这种对身份的反复追问,实际上是对存在本身的质疑。在现代社会的快速变迁中,个体的身份认同变得越发模糊与不确定。范小青以细腻笔触,将这种现代性危机融入故事肌理,使读者在跟随情节发展的同时,不自觉地陷入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沉思。
人物对自己的名字产生怀疑,实际上是对自我本质的怀疑,对过往记忆的不确信,实则是对存在本身的不确信。范小青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人身份认同的流动性、碎片化特征,在传统与现代的断裂处,在记忆与现实的夹缝中,现代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问题:我究竟是谁?奇特的门牌号与此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这种错位不仅仅是叙事故意设置的障眼法,更是现代人存在困境的隐喻。在一个信息爆炸、角色多元的现代社会,人们被迫在不同的社会场景中扮演不同的角色,这些角色之间常常存在断裂与矛盾,导致自我认同的危机。范小青多次在作品中探讨了这种身份问题带来的困扰,《江山故宅》依旧通过姓名这一最为个人化的符号的动摇,揭示了现代人自我认同的脆弱性。当人物无法确定自己的名字,实际上也就无法确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,无法确立自己与他人的边界,这种存在意义上的无根状态是现代人最为深刻的精神危机。
“物非人非事事非”的升华
范小青从“物是人非”的传统思维出发,巧妙地转向“物非人非事事非”的深刻洞察。开篇“已毁”的设定,以一种隆重而含蓄的方式,为整部作品定下基调。物已毁,人何以堪?物的毁坏不仅是一个物理事实,更是一个象征事件,它标志着记忆载体的消失、历史见证的湮灭、存在痕迹的抹除。当物理空间已经面目全非,依附于其上的人事记忆又将何处安放?物的毁灭,预示着人事的无常,这种由物及人的转变,展现了时间对一切的无情侵蚀。小说标题从“不易堂”到“江山故宅”的转变,已经暗示了这一主题。“不易堂”强调恒常不变,而“江山故宅”之“故宅”,实则已经包含了时间流逝中的变化。
范小青超越了传统的“物是人非”感伤模式,进入了“物非人也非”的更为彻底的变迁叙事。范小青对“物非人非”的书写,体现了她对时间暴力的深刻洞察。在时间的流逝中,不仅人事代谢,就连那些看似坚固的物也会腐朽、改变、消失。小说也写到修复后的古建筑群落,但是很明显,叙述者对此的态度是十分微妙的。这种双重的流失构成了人类存在的最为深刻的悲剧性,我们不仅无法留住时光,甚至无法留住时光的见证。
寻找是小说的核心事件,寻人,寻物。小说的一条线索是“寻找的早已经不存在的古建筑群”,试图寻找过去的痕迹。但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的,因为不仅人已非,物也已非,就连寻找的过程本身,也已悄然改变。寻找的对象最后不复存在,寻找的意义自然也被解构。范小青以其特有的细腻笔触,描绘了人物在这种双重失落中的微妙心理,既有对往昔的眷恋,也有对现实的无奈。作为苏派文学的代表作家,范小青的创作既延续了江南文学的传统,又实现了对传统的超越。她的语言温婉典雅,叙事节奏舒缓从容,描写细腻入微,这些都与江南文化的审美特质一脉相承。
《江山故宅》是范小青创作生涯中的又一次华丽表演。范小青是一个喜欢和自己“较劲”的作家,敢于不断突破自我。《江山故宅》是其特有的“温文尔雅的荒诞”与“轻描淡写的重击”所构筑的一座叙事“不易堂”。
■创作谈
从一座老宅的存毁讲起
我最近完成的长篇小说《江山故宅》,围绕苏州古城中的一座老宅不易堂展开。史载不易堂是两百多年前言氏家族建造的,历经沧桑,对于不易堂的存毁和真面目众说纷纭。
一篇小说的入口也许有很多,在这里我只能从一个小小的切口进入。小说开头写“我”(言子陈)几十年后回到老宅。“我”有一个哥哥、一个弟弟,我们家兄妹三人,三个名字都是“chén”,言子谌、言子陈、言子辰,看起来不一样,喊起来一模一样。
这种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取名,暗含着什么隐喻?虽然有爷爷言耀亭给的理由,是因为言家缺个“诚”,其实这个理由是无法确定或涵盖住三个“chén”字的意思的,三人同音的意义,在这里是不确定的,是可以尽情想象的。
小说最后写到“我”费尽心思终于发现了正在演出的名为《不易堂》的评弹,认定这出评弹节目所讲述的,就是不易堂的前世,以为自己终于要揭开不易堂的来龙去脉了,却发现它其实是由“我”的弟弟言子辰创作的。通常评弹的创作起因都是历史上可能存在的一个小小的事件,然后加以艺术加工,使其呈现介于真与假之间的状态。这里用了评弹这个形式来讲述不易堂的故事,既可以以艺术感染人,同时也增加了它的不可靠性。这样的表述,会不会再次让人产生疑惑,甚至连“我”自己,都无法确定评弹《不易堂》到底有几分真实。
一方面,世界变了,几乎变得面目全非,再也不是我们自以为熟悉、自以为理解的世界了。未来来了,但不是我们曾经想象的那样。从前,我们自以为了解世界的一切,所以经常会以全能的视角写作,以此告诉别人,世界就是这样的,世界就是那样的,但今天我们再也不是无所不能、无所不知的了。
另一方面,从小说中的“我”这个个体来说,其实可能是两个言子陈。一个言子陈事业有成,而另一个言子陈一辈子活在忏悔之中,且无法与自己和解。她的归来,应该就是一次忏悔之旅与和解之旅,只是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。时间冲刷了一切,老宅还在不在?她走进的老宅,还是不是从前的那座老宅?故人虽重逢,但他们还是不是故人?这个人物的现实的“我”和灵魂的“我”一生纠缠,现实的“我”功成名就,灵魂的“我”一生愧疚,魂不附体。
来源:北京晚报
作者: 刘小波
凯特情感
2025-11-06